普通的冬季雨夜,雨絲或輕或重地敲打我右邊的窗沿,滴滴…答答…,昏黃街燈映在濕透了的柏油馬路上,亮晃晃地隨著樹影搖曳。沒有風,只是雨連綿地下了整個禮拜,像失戀傷心女子哭不停的眼淚。

妳來了,我認得出妳轟隆嘈雜的排氣管聲,和略打滑的離合器,卡恰,入空檔、滑行、停車、熄火。慣用的紫色Zippo「噹」地一下點起了菸。聲響在夜裡的小巷弄中顯得多餘,火紅菸頭在晦暗的屋簷底下明暗交替著,吐出白煙和尼古丁的味道。妳知道我向來不愛菸味,總是抽了菸再上樓,這是屬於妳所能給我的最大限度的體貼,我想。

妳看著近乎尾聲的菸,將菸拋丟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。拿出手機,撥號。

我的手機響起妳慣常聽的Brit Rock音樂。

『喂,我到了。』妳說。

『好,我幫你開門。』我起身按下自動開門鈕,其實,我只要聽就知道妳來了,但仍期待能夠接到妳只說「我到了」的電話,所以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妳,在妳打電話之前,我就已經做好了開門的準備,或者是等著妳打來的電話響過兩聲之後再接起,假裝我並沒有期待或者等著妳,假裝我並不愛妳,也許一如妳並不需要我的愛,我的偽裝提供了彼此之間微妙的平衡點,至少我這麼認為。

已記不起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多久的時間,三個月?半年?甚至是一輩子了,看電影、擁抱、親吻、做愛。接著妳離開,我聞著妳身上殘留的香水味入睡,天才剛濛濛亮起。

『你在想什麼?』妳問。

『沒有,妳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,正在想是哪個牌子。』

『是Ralph LaurenHOT,帶一點甜、一點狂野、一點不羈,喜歡嗎?』妳帶著惡意調笑的眼神看我,我又再度淪陷於妳的表情裡。

『嗯。』我吻上了妳的頸項,妳享受地喘了口氣。

蕭邦的降E大調第二號夜曲響徹這個夜裡,妳捧住我的臉,定定且晶透的雙眸看我,我卻緊張迴避且閃爍。

妳微微地笑著說:『今天到這裡就好。』

妳收拾起妳散落的外套和圍巾,將其一件一件穿戴整齊,最後把妳純白色的背包甩上肩『我先走了,早點睡。』妳笑,接著在我頰上拂過輕輕一吻,我的手滑過妳的腰際,妳卻永遠不會知道我多麼想使力把妳留下,我始終沒有那麼做過。

看著妳離去的背影,純白色背包映在我眼中,多麼刺眼,我貪戀地嗅聞妳留下來的味道,「Ralph LaurenHOT」,我在心裡默唸,明天就買一支回家。

這晚,妳的味道伴我入睡,我竟然忘了起身關燈。

『其實那只是一個漠然且空洞的眼神,你卻以為你看到了我眼中的光芒,進而認為我愛你,為此我得告訴你對不起。』

一張紙條,僅僅是一張紙條,甚至連紙條都還稱不上,寫在薄得透光的潔白衛生紙上,用妳慣用的黑色原子筆寫下妳圓潤的字跡。我顫抖、驚恐,陷入一種迷亂的恐慌之中,妳知道我愛妳,而妳說對不起。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的關係就此結束?是否意味著我永遠失去了妳?是否意味著我已被妳丟棄在這個小房間裡?數百種問題、數百種未來、數百種可能在我腦中迴旋打轉,像高速旋轉的果汁機,隆隆隆隆地響徹我整個腦海,「轟!」再也無法思考,腦中盡是空白一片。

吁吁地喘著氣醒來,天顯然已大亮,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,9:45…,原來只是一場夢,幸好只是一場夢…。

Brit Rock音樂響起,是妳。

『該起床嘍!上課快遲到了。』

『嗯,我已經醒了。』

『那就好,不要再睡回去了!』

『妳特地打電話叫我起床的嗎?』

『是呀!我難得叫你起床呢!快稱讚我貼心。』電話那頭傳來妳如櫻花灑落滿地的笑聲。

竊喜。再沒有任何更貼切的形容來說明我的心情,這是否是妳接受我愛情的開始?但妳知道我愛妳嗎?『稱讚什麼…妳快點回去上班了,認真一點。』我卻這麼說。

『跟你要顆糖吃還真難,我回去上班了,bye~

沒等我回話,妳逕自掛斷了電話,妳一貫的作風。

明知道該起身去上那堂熱愛點名老教授的課,我卻帶著笑意握緊了手機,仰躺在一片湛藍海洋的歡愉中。今天,為了紀念妳第一次叫我起床,我決定趁著暖陽去買那支妳慣用的香精,女香顯得我嬌氣也無所謂,我就是喜歡妳的味道。

『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形容你為冰塊還是木頭或者是內斂。』妳坐在我對面,表情略顯氣結。

『我…我又沒有怎麼樣…。』

『就是沒有怎麼樣才讓人覺得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呀!』妳嘟著嘴,脹紅了臉頰,午后陽光灑落在妳右臉側邊,一明一暗,就像妳給我的那種,猜不透的感覺。

『那要有什麼反應?』

『你…算了!朽木不可雕也。』妳猛然地喝光眼前那杯無糖無奶的美式淡咖啡。

『這樣喝…咖啡很苦。』

『你管我呀!咖啡你請,我要走了。』妳拿起我從沒看過妳背過的綠格肩背包,臨走前還對著我做了個吐舌鬼臉,接著推門走出咖啡店。

妳永遠不會知道對我做那個吐舌鬼臉的妳有多麼可愛、我有多麼想不顧他人眼光把妳攬進我的懷抱中、多麼想告訴妳:「妳今天的白色雪紡洋裝好漂亮。」,我怕我一旦說出口,我們就再也無法維持我的們的關係、再也做不成朋友,甚至再無見面的可能,而那是我最不樂見的,我要妳在我身邊,朋友也好,我只要成為妳身邊的一個微小的存在,就夠了。

『妳想看的那部片,我找到了。』我在MSN上敲打著暗喻邀約的訊息,其實,我想說的是:「我好想妳,我想見妳。」

『我要走了,去很遠的地方。』妳回答。

『去哪裡?會回來嗎?要去多久?為什麼?』離開?為什麼?我應該隱藏得極好才對…。

『去巴黎,去念書,要去很久,可能會回來,也可能不回來,沒有為什麼。』

『什麼時候…?至少讓我幫妳餞行,讓我請妳吃頓飯吧!』

『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往巴黎,不用來送我,一個人飛,比較自在。』

妳就要離開我了。整個晚上我盯著電腦螢幕久久不能自己,腦海像螢幕保護程式只飛奔著那七個字,妳就要離開我了…妳就要離開我了…妳就要離開我了…。

微光清晨的5:23分,手機傳來一封訊息。

「我試著問過你2583遍你是不是有可能愛我,你卻從來沒有回答過,在我前往巴黎的這一刻,若不坦白告訴你我的心情,我想我會後悔一生,所以請注意聽好:我、愛、你。但是我要走了,不要試著找我,也不要感到歉疚,就當成很美的回憶就夠了。Bye~

是妳…是妳…竟然是妳…妳竟然說妳愛我。

在妳坦白的這一刻,仍舊那麼瀟灑,真的是妳…。

『這個好看嗎?』妳舉起一白一黑的一對馬克杯問我。

『這情侶T恤真是太搞笑了!』妳拿著衣服往我身上比對。

『你要不要吃吃看我的炒米粉?』妳將妳的盤子推向我。

『這雙鞋子你穿一定很好看!』妳指著妳腳上的那雙Converse

妳輕輕地挽著我的手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。

一幕又換過一幕,妳的臉、妳的笑、妳的神情、妳說的話,妳做的所有事情突然都清晰起來,沒錯,妳問過我2583遍我是否愛妳,且告訴我,妳愛我。

妳的訊息漸漸模糊,哀働在我眼中喧鬧、翻攪,「智障!」我在清晨的房內亂吼,摔掉了所有我手邊能拿得到的東西,除了妳傳來的訊息,和妳的照片。

妳換了號碼、換了E-mail、換了MSN,換了所有我能找到妳的辦法,妳就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消失,我這才發現,我不認識妳半個朋友,我連妳家在哪裡都不知道,而妳,到底在哪裡?

為了找到妳,我開始瘋狂打工、省吃儉用,只為了存一張去巴黎的機票和旅費,我不知道得去巴黎的哪裡找妳,至少,在同一個城市裡、同一片天空下,我能離妳近一些,也許,我能在街角的咖啡館看見妳手裡攀著支菸,正在閱讀波特萊爾的詩集,眼前有一杯熱Latte和一塊吃了一半的cheese cake。我不只一次在夢中描繪我們再度相遇的場景,明天,我就要踏上巴黎的土地了,親愛的妳,再等我一下下…一下下就好。

 

陌生的城市、陌生的語言,但不陌生的陰雨天氣,巴黎的空氣裡總漫著一種油畫顏料的味道,在巴黎機場的透明玻璃天頂下我抬頭思念妳,希冀能藉由腦電流傳達到洶湧人潮中生活的妳的心裡,暗自希望,妳知道我來了。

招了部計程車,破爛英語與指手畫腳並用,終於讓眉頭深鎖的計程車司機帶我來到凱旋門附近。如果要遇見妳,第一個可能找到妳的地方,除了圍繞四大美術館的凱旋門以外,腦海裡再沒有其他的可能了。

我和妳,在一個印象派展覽裡相遇,妳抱著一本大記事本,蹲在畫作前寫下一行又一行的黑色墨跡,看展覽的人們像流水穿越過妳身邊,妳卻只是安靜地不停寫著,我情不自禁地按下手中那台Leica的快門,不小心驚動了妳。

妳的眼神來回巡梭,尋找快門聲的來源處。其實我向來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,就像鐵齒得將超自然現象視為一種怪力亂神的大麻瓜。在妳出現了之後,將我所有的規則全都一個一個打破。是妳的眼神,還是妳的八字?

我以為妳會向我走來,但妳只是低頭在背包裡翻找東西。「卡擦!卡擦!」我又多按了幾下快門。

妳舉起Canon相機,朝著我的方向,按下快門。似乎正是妳獨有的報復方式,淘氣笑意的嘴角上揚,像姜太公離水三吋的魚鉤,而我,心甘情願。

妳到底在哪裡?我逛遍了凱旋門附近的美術館,包含大得不像話的羅浮宮。整日在咖啡館間穿梭徘徊,寫了無數張沒有地址想寄給妳的明信片,或盯著妳再也不上線的MSN狀態發呆,我找不著妳,正像我找不著自己。

隨著回程機票上的日期一天一天逼近,我的怯懦使我永遠失去了妳,如果再勇敢一些,那該多好………?

波音747載著我和眼淚回到這座城市,這城市在妳消失之後變得輕飄飄的,在海上漂流沒有方向,我就住在這座流浪的島上,沒有朋友、沒有目標,只剩下一個使用過度殘破的空殼和眼淚。

就是在這露天咖啡座,我拿到妳娟秀字體寫下MSN帳號的小紙頭,套一句通俗的台詞:若我不在這露天咖啡座,便是在前往這兒的路上。喝妳喝的美式淡咖啡,讀妳讀的《西夏旅館》,抽妳抽的涼菸,用妳遺落在我書桌上的紫色Zippo點燃,想起妳告訴我的,只有我知道的小秘密:菸頭燃燒時的聲音,正是你心裡想對自己說的話。

從今爾後,那也成了我的秘密。我想念妳。

『先生,你好,現在藝術館正在辦免費的攝影展,這是DM,有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喔!』

劉子芸,好美的名字,流洩於空的紫色霞雲。

我離開了那條幾個禮拜以來的道路迴圈:勉強稱之為家的棲身之所,以及這露天咖啡座,一楨一楨黑白沖洗的照片,似乎帶我走過時光隧道。

『我今天去育幼院拍了小朋友的笑臉,好純真呢!』妳說。

『今天你家巷口的街燈有一點朦朧的美感。』妳說。

『海浪總有一種聲音,在對人說話,要不要聽而已。』妳說。

『攪拌黑咖啡時,漩渦裡面有張笑臉呢!』妳說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。

震懾、驚恐,腦筋紊亂得無法思考,展覽的最後一楨巨型照片,手持Leica、印象派展覽的模糊背景,那幅《日出‧印象》。那是我。

劉子芸,是妳嗎?是妳嗎?是妳嗎?

『小姐,請問這個攝影師會到展場來嗎?』

『先生,這是這個攝影師的最後一場展覽,因為她已經不能再拍任何照片了噢!』

『不能再拍任何照片?!為什麼?』

『因為這個攝影展是攝影師的母親幫她死去的女兒開的呀!』

地震,搖搖欲墜,宛如一個宇宙黑洞,而我在那其中,再沒有任何挽救的可能。

妳總愛聽海浪聲,妳總愛赤腳走在沙灘,我帶著妳來到這空無一人的海岸邊,手裡緊抓著,妳的照片。

『對不起。』妳聽見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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